第一百一十六章 萍水

孩子们最后是在满园院的库房里找到的,辛素昭亲自带了十个官兵,来去无人敢阻。

劈开柴房上的铜锁时,陈恒一眼就看到几个孩子躺在柴堆上,妞妞跟小虎亦在其中。这俩孩子见到是给自己放烟花的大哥哥,神情都很是激动。

“大哥哥,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们的。”妞妞明显是给吓到了,突然看到熟人立马就开始抽泣。

陈恒有些局促,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哄孩子,只好用手拉起妞妞跟小虎,跟后者求证附近的孩子是否都是营地的人。

“都是,都是。”王小虎很是认真的点头,他又对陈恒请功道:“是我一直跟妞妞说,大哥哥,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的。”

“也是你留下的记号。”陈恒鼓励似的拍拍小孩的脑袋,又规劝道:“不过以后再碰见这种事,还是要回头来找我们知道吗?不许再独自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。”

也就是这次碰见的是人贩子,万一碰到的是强盗,你一个小孩子能有几斤力气跟他们斗?

王小虎也不知听没听懂,只嘿嘿一笑,转头开始给妞妞讲笑话。

眼下走失的孩子全部找齐,陈恒悬了半夜的担忧,总算可以放下。他跟辛素昭对视一眼,带着随行的官兵将孩子们护在中间,一路走出满春院。

路上碰到的客人,看见他们人马齐整的模样,表情都有些怪异。大概是没想到这样书生、官兵、小孩的组合,也能上青楼来的吗?

离去时,辛素昭原本还想闹一闹,借机抓几个满春院的主事一起关进去。陈恒却把他劝下来,眼前这个案子明显牵连甚广,怎么查?往多大的地方查?终究是要府衙那边说了算。

只要人贩子在手上,满春院这种地方,终究是跑到了和尚跑不了庙。

眼下他们两人没有越俎代庖的必要,要紧的是把孩子们先送回家,以及把人贩子关进大牢。

辛素昭稍作思索,也就同意了陈恒的想法。两人直接在巷口的牌坊处分别,辛素昭带犯人们直奔府衙大牢,陈恒先送孩子们回到家人身边。

营地外,早已焦急等候多时的家人,一见到自家的孩子,情绪哪里还克制的住,直接冲出粥铺一把抱住孩子,当场就开始痛哭。

这样阖家团圆的美满场面,任何人看到都会心生喜悦。

不过陈恒作为今夜主持烟火的策划人,发生这种事,该道的歉,还是得道。好在流民们也没为难他,只怪自己没有看顾好孩子。

等到把流民们一一送回去帐篷,粥铺外就只剩下赶来的学子们。大家都担惊受怕一夜,之前深怕这段时间的努力付之东流,如今见到陈恒平安把孩子们找回,都忍不住一个个上来道贺。

“这几日还是要小心些。”陈恒冲着几位领头的同窗叮嘱,“夜间能出去转转的,就去外面转转。要是碰到歹人,千万不要轻举妄动,回来喊人就是。”

“得去买几个铜锣来。”杜云京想了想,又替陈恒补充道,“一有事,直接敲锣,我们附近的人马上赶过去,这样更快。”

“这个方法好。”

“明日我就去买,几位学兄放心,此事就交给我吧。”

“行了,行了,诸位都辛苦了,今夜就到这,大家都先去睡,明天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呢。”

随着人群逐渐散去,陈恒的身边就只剩下钱大有、江元白。

这俩人凑上来,就朝着远处努嘴,“那个姑娘怎么办?也是被拐的吗?”

陈恒顺势往远处一看,正瞧见一道身影独自坐在大棚下,她的面前还放着一个燃起的火盆。那姑娘低着头,身上还披着自己的披风,看上去倒有些凄凉。

怎么把她给忘了。

陈恒一拍脑门,点头道:“嗯,也是被拐的。我去问问看,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扬州人。对了,还有吃的吗?给我找些来,晚上这么来回折腾,饿得慌。”

陈恒今夜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,原本想等辛素昭休息时,陪好友一起吃吃聊聊,结果碰上这事,一忙就到现在。

“还真有,我去找你二叔。”

“我二叔还没走呢?”陈恒有些诧异,没想到陈淮津还呆在这。

“他说放心不下你。”江元白这样说着,陈恒听着不免有些感动。钱大有又补充道:“特意跟我们说,等你回来了,就把他叫醒。”

陈恒愣了愣,突然觉得那份感动所剩不多。他摆摆手,索性道:“不用叫醒他了,随意拿点吃的就行。”

见到好友转身离开,陈恒也整理下衣衫,朝着远处火光外的人影走去。冬日的大地有些干硬,极易踩出沙沙声,陈恒故意踩出来的动静,自然被对方听到。

这姑娘真叫一个有意思,一双眼眸也不避讳,直直的盯着陈恒猛瞧。

投来的目光中,与其说是在打量,不如说是好奇。

就好像突然闯入新世界的小人,既有些小心翼翼,又有些兴致勃勃。

陈恒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拉过一张木凳,也坐在火堆边上。

“吃了吗?”陈恒问道。

他是主客,总得先开口吧。

只是今天有些累,他也不太想讲究什么繁文缛节,直直的往凳上一坐,点点头算作招呼。

这姑娘也学着陈恒的模样开始点头,答道:“没吃。”

不是,你没吃,你点什么头啊。陈恒听的犯懵,有些想笑,也没太在意,“要不要一起吃点。”

“好。”姑娘回答的很坦然。

陈恒大概没想到对方是如此爽利的性子,竟然答应的如此干脆。

不过本就是他自己主动发的邀请,他也不会多说什么。

简单几句含蓄后,他就把话题放在女孩的生平上。

“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“我姓甄。”

“名字呢?”

“我……我好像……没有名字……”这姑娘说话的声音一轻,倒不是在暗自神伤,更像是在竭力回忆,好像要从不多的水池里,捞出一轮明月。

陈恒一时语塞,决定换个法子,“没事,名字也不重要。”

甄姑娘继续点头,只是幅度有些大。

“那你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知道家里人的姓名吗?”

这次倒好,女孩开始摇头了。

陈恒又问过几个问题,结果甄姑娘还是一概不知。

真叫人犯难啊,陈恒也有些苦恼。他心思细腻,已经通过问题逐渐捋清对方的生平。

自小被拐,一直被关押着养大。十几年里,见到最多的人,除了拐子就是孩子。

陈恒心中听的十分气愤,更觉得那些人贩子罪该万死。

他也算是瞧出端倪来,面前的姑娘,言行举止一直懵懵懂懂。说不上痴傻,倒不如用天真无邪形容更贴切些。会变成这样,跟十几年的与世隔绝脱不了关系。

此时钱大有、江元白两人端着菜过来,甄姑娘一见到这东西,身体下意识站起来,在陈恒目瞪口呆中往旁边一蹲。

“姑娘,你这是做什么。”江元白给吓的,手中的菜都要端不稳。

甄姑娘眨眨眼,火光照亮她那双懵懂的眼睛,还未干透的黑发飘在脸颊旁,她轻声道:“位置给你们。”

哪有这样的道理,钱大有听的直皱眉,古代虽不讲究什么女士优先。可男子谦让之德,也是必须要有的。这要传出去,三个大男人让一个姑娘蹲在一旁,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光了。

陈恒知道这问题,肯定是落在那些人贩子身上。他怕解释起来费劲,赶紧岔开话题道:“甄姑娘,你只管坐。他们俩吃过了,肚子不饿。”

“哦。”听到陈恒这样说,她才坐回刚刚的位置上。

钱大有、江元白这才松了一口气,两人也有些发怵,放下菜盘后,赶忙掉头出去找桌子。

吃饭的时候,陈恒留意到一个细节。甄姑娘吃饭的姿势很斯文,虽然对世间事都少些知晓,可一举一动中又带着不着痕迹的天然,真是叫人想不明白。

让人忍不住好奇,对方到底是来自什么样的家庭。

晚风清幽,虽有一旁的火盆在,不过甄姑娘身上的衣物毕竟没有干透。陈恒注意到对方打了个寒颤,就把薛蝌的那件毯子拿来,示意甄姑娘盖在腿上。

甄姑娘的话不多,只在吃到好吃的东西时,一双眼睛会忍不住眯起,像只吃到鱼的猫咪一样。

“恒弟,她是什么情况?”江元白实在压不住好奇,凑到陈恒耳边轻声问。

陈恒眼神微动,示意当下不好讨论此事。

钱大有却被刚刚的事情弄怕了,不由分说就拉着江元白躲到远处,只敢在旁边驻足观望。

恒弟的年纪小,一起吃个饭倒没事,他们俩人的年纪,却是要避嫌一下。万一再出点啥波折,以后清清白白的男儿,还怎么出去见人。

“喜欢吃就多吃点。”陈恒看到甄姑娘一直夹着一道菜,就把它推过去。

晚上的菜其实不多,顾氏的手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,不过胜在清新可口。

升腾的火光照亮他们半边身子,浩瀚的星月下,两人面对面坐着,四周又是寂静的万物,只偶有有木柴的噼啪声响起。

“好吃。”甄姑娘又开始点头,她露出喜悦的表情。

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美食,还是因为天边的明月。

陈恒轻声笑了笑,他已经开始摸清楚这姑娘的说话方式。

十几年的幽闭生活,让她没有受到时下礼教风气的束缚,虽在世事上有些懵懂,可相处起来反倒有股别样的轻松自在。

很像是上辈子跟朋友们出去吃饭一样,既不用讲究吃饭的规矩,也完全可以把繁文缛节丢到脑后。

“好吃吗?”

“好吃。”

如此三言两语,就已经足够。

“你笑什么?”甄姑娘突然问道。

这是她今晚提的第一个问题。

陈恒想了想,还是回答道:“因为好吃。”

“小虎说,是你给大家放的烟花?”

这甄姑娘的问题,好像开始多起来。

陈恒本来想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,比如自己只是出了个主意,真正做决定的是府衙等等。可又觉得这样费力,有些没必要。

偶尔有时候,就放下些深思熟虑吧。他心中这样想着。

来到这个世界后,陈恒还不知道有没有改变这个世界,可这个世界一定是在默默改变他了。

“算是吧。”陈恒答过一句,又问道,“你很喜欢烟花?”

这是陈恒今晚第二次听对方提起这件事了,他也有些好奇其中的原因。

甄姑娘侧过头,她真的是有在认真思考。

最后,她的脸上罕见的浮现一抹心慌,“看着烟花,就觉得很熟悉。”

是什么样的经历,才会造就一个人对烟花熟悉啊。

陈恒也不清楚,他低下头夹起菜,只轻声举例,“明天会有,小年夜也有会,大年三十也会有。等到了元宵花灯,扬州的烟花还会更……”

陈恒突然停住声,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。

面前的甄姑娘,一手抱着碗,一手拿着筷子,呆愣在哪里。

眼泪很自然的从脸颊滑落,她自己似乎也对此很意外。

小嘴微微张着,双眼里尽是慌乱与不知所措。

与其说是她在哭泣,不如说是她的身体在难过。

“吃饭吧。”陈恒想了想,还是把话题跳过。

“好。”甄姑娘点点头。

今夜,她是一个人睡在大棚内。

陈恒只半夜来过几次,给她添了些干柴。

第二日天亮的时候,府衙的官差就来到营地里,调查着昨日的后续。

有些学子围上来,义愤填膺的盘问起这件事的惩处。人一多,官差们的态度不禁也软和下来,再加上带头的还是杜云京。

几番严明知府大人必将严惩不贷后,学子们的心情才算得到平复。

陈恒躲在一旁没去掺和这事,他正跟江元白、薛蝌等人讨论着甄姑娘的安置问题。

“不好送去济养院吧。”陈恒摇着头,“她这个年纪,进去先别说合不合适。里面的人,都不知道会如何对她!”

他有半句话,藏着没说。

这甄姑娘长的,着实有些过分妖娆漂亮了。昨夜天黑,他自己也没看清楚。今日天光大早,甄姑娘坐在大棚内时,往来人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,才叫陈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。

“确实如此。”薛蝌点头同意,他对江元白、钱大有解释,“你们也别以为那是什么好去处。里面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,年龄小些还好糊弄,就怕有些中年丧偶的鳏夫,在其中闹些不清不白的事情。”

“还有这种事?!”江元白听的很是惊奇,他还处在世界都是美好的年纪,尚未见识过人心险恶。

“那怎么办?总不能就把她留在这吧。”钱大有不住摇头,“要不你们谁先把她领回家去,暂时照顾一下?”

疯了吗?陈恒三人不住摇头,他们的名声先不说,人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?

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。

这甄姑娘该怎么办?

四人脸对脸,一起露出愁容。

陈恒左顾右盼之下,突然看见远处有人在装点行囊,他灵机一动,“要不把她先送到书院去?交给山长的夫人们照顾?”

“这个办法好,这个办法好。”钱大有当即拍手赞成。

今日进城的老弱妇孺是第三批,前头的两批人,都要在城中定居一年。唯独今日的这批人,等到过完年,就要去下面各县里暂住,府衙实在找不出这么多空房子,就把她们安置在扬州各大书院里。

到时候书院里都是些女眷、小孩,又有山长的夫人主持大局。无论这么想,都比在城外的营地里要好一些。

“我们这边也积极打听下对方家里的消息,争取年前找到姑娘家人的下落,等到过完年就让府衙送她回去跟家人团聚。”

“甄姑娘不是一问三不知吗?”

“不是还有人贩子在?给他们上点刑,好好盘问盘问。”

“那谁去跟她说?”

大家三言两语说完事情,在最后一个事情上犯了难。几人相互看来看去,最后一致把目光放在陈恒身上。

“恒弟,还是你去最合适。”

“人是你救得,你可得送佛送到西。”

“行了,行了。”陈恒摆摆手,从伙伴中离开。

他直接来到甄姑娘身边,将自己的来意大概说了说,也把眼下城外的情况耐心表明。

“你去了书院里不用担心,我们山长的夫人,是个极好说话的老太太。你若是有什么难处,只管跟她说就是。”陈恒又从身上摸出一些碎银子,“要是缺什么东西,你就去跟门房王伯说一声,他也是个热心肠,肯定愿意帮你。”

“唯独一点,切记不要随意出门。如今城里事情多,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。”

甄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起身紧紧跟在陈恒身后转悠,一直到上了进城的马车都是沉默不语。

只在马车远行之际,她十分大胆的拨开帘子,对着车外送行的人道,“读书人是这样道谢的吗?”

她今日见到太多抬手作揖的人,似乎也想拿起握拳行礼,可偏偏一只手要抓着布帘,一时有些犯难。

艳阳下,风吹动着衣袍,陈恒摇头失笑,“我们一般会说:萍水相逢,万望珍重。”

一夜的邂逅与分别,她从远去的马车上探出头,像是不舍般的问道:“你还没跟我说你的名字?”

“陈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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