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 话当年,啼鹃碧血痕(4)

母亲讲完她长长的经历时,已是半夜时分了。

她怅然望着窗格内透出的惨淡月影,忽然低笑道:“阿墨,我差点忘了,我还有个孩子在北魏呢,也不知如今怎样了。”

我心里一跳,急问道:“是……靖元帝的骨肉?是儿子么?排行第几?”

母亲反应有点淡漠:“是个皇子,分开时还很小,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,也不晓得是第八子还是第九子。”

我一呆,问道:“怎会不晓得排行第几?”

母亲答道:“当时还有两位宫妃差不多时候生产,同在洛城生的另一位皇子比我这个大几天,战乱里消息不畅,另一位留在邺城的妃子所出的,就不晓得大些还是小些了。”

靖元帝的儿子,也是就拓跋轲兄弟九人,如今只剩了拓跋轲和拓跋顼二人。拓跋顼排行第九,母亲是南人,在战乱里失踪……

我忽然慌了起来,忙追问道:“那位皇子……有没有什么表记?”

“表记?”母亲思量了半晌,“他的右肩有七颗红痣,形如北斗,当时靖元帝就说此子不凡,有帝王之相什么的……当时洛城被破,逃出城时我被齐兵掳走,他则被重伤的大皇子带走……那时连大人都没法幸存,这个婴儿……只怕早夭折了吧?”

大皇子……不就是拓跋轲?重伤之下,自顾不暇,他自然不会在乎异母幼弟的死活。

拓跋顼右肩背曾经给拓跋轲射伤,当时我曾帮他草草包扎过,却没留意到他的肩部有没有什么红痣。

“都是往事了,不用再提。”母亲叹息,似极不愿回首这段往事。从她的叙述中也可以猜得到,她心中唯一认可的夫婿和他们的孩子,多半是被魏帝下令除去的。母亲讨厌拓跋弘,连带不怎么在意这个有帝王之相的孩子了。

我虽有些忐忑,此时也顾不得细想,只闷闷地说道:“不提往事,只提现在吧,难道我真要认萧彦为父亲?”

母亲沉默片刻,低声叹道:“你记着,萧彦今非昔比。这个父亲,你是非认不可了。记得当年萧彦对我也是非常宠爱,几乎坐卧不离。明帝强将我要去,早成了他心头之刺。他未必有多么喜欢我,但这口气是万万咽不下去的。宝溶深知内情,又因你和我相像,且年轻貌美,身份尊贵,足可弥补他当年的遗憾,方才以将你许给他为条件,换得他出兵解围。如今他纳妃不成,你再不肯认他,无异在心头之刺旁又钉了一根。他不好受了,第一个遭殃的必定是宝溶。”

回想起白天萧彦对萧宝溶毫不容情的踹踢,我心头阵阵揪痛,翻身坐起,望向窗外。

母亲支起身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我郁闷道:“天怎么还不亮?我想去看望三哥。”

“阿墨,他不是你哥哥。”

“他是!他永远是!”

如果他不介意,是不是血亲的兄妹,并不那么重要。

而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亲妹妹了,依然肯那般舍命护我,自然还把我当作了最亲的人,我又怎会在这时候舍他而去?

只要他认我是他妹妹,他便是我最亲的兄长。

第二天一早,我领了小惜前往上阳宫时,果然一路无人阻拦,连上阳宫的守卫都不再询问,直接将我放了进去,由一名小内侍引着我,穿过空寂的回廊,一径将我领到一处配殿。

斑驳破旧的墙壁,看不出颜色的地面,窗纸哗啦啦乱响的褪色窗棂,将屋中映得一片昏暗,仿若这里是阳光遗弃的地域。

踏入屋中时,我有些不适应,本能地觉得他们一定弄错了,萧宝溶不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;可正想退出时,我闻到霉腐的空气中似乎有一抹极淡的杜蘅清香,游丝般钻入鼻际。

接着,是极压抑的沉闷咳嗽,一个人的头部从灰蒙蒙的帐幔间探出,带了颤音的呕吐声中,叫人惊惧的血腥味飞快地漫散开来。

我冲了过去,撩开那人散落的黑发,见着了那张雪白却失了素日神韵的熟悉面容,如同在秋风萧杀里勉强绽着的雪色琼花,眨眼间便要凋零成尘。他的唇边,甚至还挂着一抹怵目惊心的殷红,点点滴落于黯旧的中衣前襟。

“三……三哥!”我几乎唤不出来,只是慌乱地在小惜的帮助下将他扶着,躺到**,匆忙地拭他唇边的血渍。

**的被褥极粗糙,是我从没见过的厚实粗布所制,晦暗的颜色,硬梆梆毫无松软的棉花触感,更别提什么刺绣或花纹了。

小惜掩着嘴唇哭泣:“公主……公主,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?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?”

我自己也在问,萧宝溶这般高山雪莲般的绝世人物,该怎样在这等腌臜的地方挣扎下去?又还能挣扎多久?

萧宝溶似听到了我们说话,迷蒙地转着头,轻轻地唤:“阿墨,阿墨……”

我忙忍了悲声,柔声应他:“三哥,我在呢,我在这里呢!”

他慢慢睁开眼,黯淡的眸底,依旧是水晶的柔和透亮。他喘着气,微微笑道:“真是你?刚以为又在做梦呢!”

我笑道:“三哥没做梦啊!我说了天天会来看你,自然天天来看你。”

萧宝溶也笑道:“嗯……想着时便来瞧瞧,平时……便不用来了。这里的气味不大好闻……”

他说着,又皱紧眉峰咳嗽着。

我焦急地执他的手时,只觉那往日总觉得微凉着的掌心居然滚烫,忙一摸他的额,更是烫得怕人,不由叫道:“烧得这么厉害!有传太医么?”

萧宝溶摇着头,低声道:“撑着罢,应该……没事的。”

我再忍不住,立起身来叫那个领我们前来的小内侍:“快去传太医!”

小内侍迟疑道:“这个……郡主,据说惠王的伤是皇上踹的。”

给萧彦踹伤了,便无人敢来医治?

我紧捏住拳,叫道:“立刻去传!如果皇上责问,就说是我让传的。”

小内侍慢慢向后退去,低声道:“待奴婢去问过主管……”

他不是去传太医,而是再去征询上阳宫内侍主管意见!可小小的宫中主管,哪敢做这样的主?

眼见那小内侍逃开,我正恼恨之际,手背一热,已被萧宝溶牵住,笑容虚茫得像阴霾天气勉强灿开的模糊月晕。

“别操心了,没用的。”他轻轻道,“帮我倒盏水来吧!我渴得很。”

我这才发现这破屋子里连半个服侍的人也没有。小惜哽咽道:“我去,我这就去!”

萧宝溶便不再说话,倦乏地将我的手送到他的面庞处,虚软地贴住,竟似睡着了。

扑到手边的鼻息很急促,并且烫得不正常,忽然便让我清晰地意识到,萧宝溶绝对不可以再在这里呆下去。

否则,他的前方,只有死路一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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